尖刀劃開我的胸腹,枯槁的手挖出我的內臟,心被摔在石上,血正漬透古老的土地...雄鷹翩翩飛來啄食我的軀體,柔腸被帶到空中甩起一串串血滴...--〈天葬〉,阿曲強巴
妳莫要焦慮,我這不是聽從了妳的叮囑嗎? 妳瞧! 我從石屋出來以後,沒有耽擱一刻功夫,立即下了祖普寺的後山。我不應該否認,我在山麓邊經過祖普寺時,曾經猶疑了一下,但我隨即因為瞥見了那條裹著妳屍身的白布層層捆綁,在搖搖晃晃的板車上而心中一凜,所以立刻回轉過頭,將板車用力地拉往腰間。從這個時候開始,我就不再有任何想回頭的心念。我踏上來路的心情是極其悲壯的,我知道我拉著這麼一輛承載著白布裹成的屍身的板車,步行在風化的山崖所聚攏出來的黃泥土路上,不應該老是被心中的哀愁所纏繞,畢竟我的行為所歌頌的不祇是死亡表面狀態的存在,更是生命赤裸裸的呈現;但是這麼一個披露了生死祕密的意識竟然沒有一絲寧靜的芬芳,就如同萬里長天從此刻起就老是濃雲密布,直壓得空曠的草原沈甸甸地沒有一點開朗的跡象。
大地真是凋敝了,不祇黃土高原上盡是堅硬的石堆,遠方連綿無際的山頂更是一片光禿。周圍沈寂得連大自然的聲音也一起泯滅。妳瞧! 我早跟妳說過,在這麼一個乾旱、荒涼的青康藏高原,一切的創傷都癒合得很快,連逐漸消泯的傷疤也在初秋的清冷下過早地沒有了痕跡——天地在這裏真的祇能赤裸裸的呈現,沒有修飾與渲染,不造作不深切,祇是平實地叮嚀。
真是如此的,我這一路跋涉過來,不知不覺地就是三天三夜;我不祇翻越了三座大山,更在沒有公路、沒有村莊,除了山還是山的黃泥土路上,想像當年的湖底世界--左側山巔深重的轍跡明確地記錄著漫長歲月中湖水的滲失,右側陡石囓咬的雕鏤卻無誤地凸顯著幾十萬年前湖底的礁岩--三天來,我在這片與亙古長存的荒山野嶺裏竟然看不到一個人影。
妳瞧! 我就如此地在時沒時出的小路上頂著強風緩緩前行,在沒有人走過的山路裏沈寂地速奔走。大地除了板車輪軸的轉動聲與我腳步的沙沙聲外沒有別的聲音。不過,沈寂的天籟卻像是體恤我的孤寥,不時發出一股低悶的嗡音,好似從無始劫的時空一路傳來,而且天空越是沈悶,那股聲音越是清晰,有幾次更是形成轟然巨響,震得我的耳膜嗡嗡作響。
天就快要亮了罷。黃泥土路的盡頭散發出召喚的氣息,在天地交接的稜線上展現繁星點點;星辰壓得很低,好像伸手可及,又好像祇是指引著這條祇知道延伸的泥巴路掀開天地的奧祕。這多麼不可思議,沈壓了三天的天空在半夜時分忽然開了,一輪清冷的明月排拒了濃霧的包夾,使得泥土路兩旁的黃土高原不得不被凸顯出來,讓夾著道路的天地存在著一個裂縫的意義。我的心情好似也跟著就莫名其妙地開朗起來,於是在空曠羣山泛散的青白月光裏,我的腳步不知不覺地就放緩了下來。
忽然之間,我在悄然無聲的山影搖動裏感覺身後的板車晃搖了一下,我有些心悸起來。是呀! 我不得不承認,我還是沒有聽妳的話,固執地將妳的屍身在石屋裏擺上三天;嘿,我還做了個土坏,讓妳所壓製的牛糞餅在妳的屍體周遭遍圍著;我更奢侈地讓藏香足足地燒了三天三夜,沒有片刻斷香的間隙。
但是我並沒有忘記妳不要喧譁張揚的叮嚀。三天裏,沒有人來弔唁,更沒有葬儀樂團,因為我並沒有發出訃文--我深知這些世俗的繁文縟節都不需要;三天裏,石屋內沒有搖鼓作聲,沒有吹號作響,祇有荒山呼應著我嘴邊的咒音,嗡嗡然聚成宇宙的召喚。
我在三天之中時時受到咒音的催眠,與四周與自己都脫離了關係,好似飛越到了一個不明的世界,飄浮在白亮的靜海上面;三天後,我卻有了不知所措的難堪,因為我想起妳臨終的叮囑:「你就依了我罷! 這是我在這一生所能做的最後一件善事了,你就讓我的身體回賜於大地的生靈罷!」 我當然不能同意:「不! 不! 我將親自釘個棺木,在羊圈旁挖個坑將妳給埋了。」
「土葬? 你別傻了。石土堅硬,你去那兒找鏟子來挖掘呢?」
「那...我在石屋旁架個柴堆將妳給火化了。」
「那還是不成。荒山上除了石堆以外甚麼也沒有,你到那兒去找成捆的木柴呢?」
「但是...無論如何,我也無法親眼目睹妳被天葬師解剖...」
「瞧你! 虧你以前還是個僧人,怎麼反而執著這個已經壞了的身軀呢?」
「道理我懂,但是再怎麼說,妳還是我惟一的親人。我又怎麼忍心將妳肢解呢?」
「這不是肢解,是擴散,是迴向...」
「是呀! 但是我無法...」
「你聽著! 我時日不多,你就不要再固執了。你祇要記得佛陀捨身飼虎的故事就行了。」 妳生氣起來的時候自有一番威嚴,我不得不噤聲聆聽。「我雖然是個羌人,但從小生長在瀾滄江一帶康巴人聚集的昌都附近。」 妳的魂識好似過早地飄出了苟延殘喘的軀殼。
「我小時候就聽族人說過,距離昌都百多公里的羌達尼姑寺的天葬台一帶蒼松蔽日,風景優美,是理想的歸宿地;族人都翻山越嶺十五、六天輾轉將親人的屍體送去。」
妳緩了緩細若游絲的氣息。「我從小就嚮往這麼一個地方,但羌達寺我從沒去過,所以確切的天葬台地點我也不知道。」 我真不忍心拒絕妳呀。「妳不要擔心,我到昌都找妳的族人詢問去。」
「你別瞎忙啦! 羌人已經找不到了...」
「找不到了?」 「嗯!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結果罷。再說,昌都太遠了,等你找到了,我的屍身都已經腐爛得連禿鷹都不願吃了。」 妳陷入沈思,雙眉深深地緊鎖在一起。
「你就將我送往色拉寺東邊的天葬台餵了禿鷹罷。」 我哀傷地說:「不! 再起碼,我也會想法子讓妳葬在普隆卡...」
妳若有所思,艱澀地說:「普隆卡? 拉薩北郊的普隆卡?」
「是呀! 普隆卡高貴些...」 妳吐出一口長氣,好似對世間最後的交待:「算了罷! 高貴的地點要有高貴的排場來襯托,不祇天葬的儀式要擇定吉日,更要請喇嘛唸經超度四十九天...我可不願你為了我的低賤身軀去磕頭哀求...就色拉寺罷! 反正最後一樣都餵了禿鷹。」
我沒搭腔,祇看著妳嚥氣。心裏一邊唸著六字大明咒,一邊嘀咕著如何去祖普寺借一輛板車來,否則從這兒到色拉寺得走好幾天,扛上一個屍身,那豈不把我給累垮了?
色拉寺的天葬台在東山腳下罷。還沒到山腳下的小河時,我就看見禿鷹在烏黑的蒼天邊際盤旋著,在山坡的層岩累石上跳躍著--那羽翼撲簌的力度振動了重山疊翠的靜謐,羽影亂舞的霸氣好似向著世人宣示牠們才是山林的主人,然而羣落有致的牛羊卻無視禿鷹羽翼的壓迫,祇低伏在小河邊啜飲著山林流動的氣息。妳的身軀在渡過湍急的江河時突然加重了。妳是想跟我傾訴甚麼罷? 是呀,祖普寺後山的歲月是漫長的,妳的笑靨也是凝滯的。不過,好像甚麼也沒發生過,滿山石礫仍是滿山石礫,但是妳臨斷氣前的揶揄卻永遠鐫刻在心底:「我是不是沒騙你,還俗比較好罷?」
妳的身軀在轉進茂密的叢林時突然伸展了。妳是想跟我索求甚麼罷? 我不是吝於給予,但是出家人是不能有世俗的愛戀的,我不能在懺悔的禱詞裏一錯再錯。我雖然不清楚妳與我從多生多劫以前所帶過來的業緣牽扯,但是我卻知道我們的緣分深厚,所以才會在這一生中像妳身上層層裹捲的白布一般糾纏不清;妳也不必用這個伸展屍身的方法來嚇唬我,妳的頑皮我是領教過的,這個連妳死了都不忘讓我回味,可歎的是,我的心如同我伸在外面的手一樣早就凍僵了。
妳的身軀在翻過陡峭的山嶺時突然扭動了。妳是想跟我抗議甚麼罷? 但是這不是我的錯,妳應該知道我才一翻過山嶺,荒丘上的狂風就突然吹起來,像千百個垂死掙扎的惡魔於一瞬間暴起的怒號,吹得漫天狂飛的樹葉子,打在臉上一陣辣痛,好像打定了主意想將裹在妳身上的白布撕裂似地。
妳的身軀在下了深峻的山谷時突然又蜷縮了。妳是想跟我表明甚麼罷? 但是妳犯不著跟這麼一個凹凸不平的荒原嘔氣。這可是世上最古老的西藏高原呵。它每一寸土地的隆起都埋葬著地球四千萬年前氣溫驟降之謎;它的蠻橫更是因為它早已慷慨地推擠著大量岩漿流入孟加拉灣,因而改變了地表氣候,改變了印度洋季風與海水成分,卻將滿山石礫留給了自己,祇剩下廣袤的荒原一直通往天邊盡頭,一副寂寞簡樸的犧牲奉獻模樣。
色拉寺我是熟悉的,但天葬台從沒來過;不過,這晌的起起落落,我感覺我已走進了色拉寺的範圍。雖然這幾年來「色拉寺外無色拉」已是一個人盡皆知的事實,但是躲在附近起伏不定的山崗裏,野玫瑰(色拉)仍是一波高過一波地訴說著色拉寺的園林已經近在眼前了。
近了,近了。山坡上的每塊平穩大石看起來都像是我要尋找的天葬台。但是眼前這些千古以來就積存的平整磐石太過潔淨,以至於散發出虛假的慘白,晃得我的眼睛泛起一層白翳;在白翳的蠱惑下,我有些倉皇起來,好似越接近天葬台,拖了三天三夜的屍首的再生意識越是清晰,於是我的腳步不知不覺地就快了起來。
我警覺到自己的匆忙時,又有些徬徨。我這是怎麼啦? 才不過三天,我就這麼急急忙忙地想丟棄妳的身軀--這個曾經一度令我迷戀的身軀,這個鼓動我還俗的身軀。我不安地停步下來,轉頭看了一眼裹著妳的白布在板車上伸展的模樣。這一瞧,我又有些不捨起來。我想,再過一個時辰,妳將煙消雲散,那個不再存在的空茫令現在這個已然不算存在的生命有些不真實起來。
我這麼一想,就將板車停在路邊,雙手抖顫地在曙光初綻裏解開妳身上的裹布,不由自主地細細觀看起妳仍舊泛著粉紅的屍身--身體就像胎兒在母親肚腹裏蜷縮的模樣,兩手交合放在腮下,好像向我訴說著人類這麼來也這麼走,誰也討巧不了--那個嘲諷的模樣並不可怕,我甚至還有幾分留戀,但是血水的腥羶氣味卻是濃厚得令我不得不趕緊將白布重新裹起。
才剛裹好屍布,我就看見不遠的天空升起幾縷硝煙,在仍是黑漆的天際散發出輕微的緊張氣息。我知道那是亡者的親屬好友在等待著天葬師的到臨時,用一堆一堆松柏與香草所燃燒出來的火柱--到了,到了,火柱底下想必就是我所尋覓的天葬台了。我低下頭,趕緊拉了板車就走。
我說不清我現在的心情。我好似有幾分歡欣,因為走了幾天終於到達目的地了;我又有些難分難捨,因為我知道我與妳分離的時間越來越接近。漸漸地,禿鷹的禿頂更加清楚了;圓睜怒視的鷹眼不祇在褐毛的襯托下骨溜溜地透露出貪婪的氣息,鷹翅還鼓動起強硬的羽毛搧動著潮濕的陰風,利爪更是撕扯著散不去的血肉劃破寂清的天地。
忽然,斜刺裏閃入一面土坡,土坡緩下來的盡頭,一層樓高的平台聳立在前,二、三十個平方尺面積的周圍全是死人的破衣爛衫與青絲白骨,烏黑的屍血從巨石上浸漬下來;四散於天葬台周圍的親屬好友麇集於火柱旁邊,正巧將淌著烏血的平台簇擁成硝煙四起的烽火台。
我怯生生地擠到四下哀涕的眾人身邊。埋首低泣的眾人不忘抬頭望我一眼,見我身著僧服,又拖了個承載屍身的板車,就自動地往兩旁讓開了通路。我毫不費力地就擠到天葬台邊,卻將白布裹捲中的人兒小心翼翼地置放在拂曉的黑暗裏。
拂曉的天仍是不情願地維繫著一片漆黑,但是晨曦的天葬台上竟然已經有血有肉有殘骸也有等待,一塊塊的肉骨拋向一隻隻盤旋不去的禿鷹,山中清新的空中立即塗染了禿鷹與屍塊互相追逐的圖樣--血淋淋地拋升,烏黑黑地襲捲。
我看得心驚膽顫,卻也祇能等待天葬師下一個悶呼。旁邊的家屬看著親人的肢體被分解為禿鷹的饗宴,都壓低了聲音啜泣著;跟隨家屬前來唸經作法的法師戴著綴有骷髏頭飾的馬頭形帽,面罩黑紗,好似謹防著被超度的亡靈盯住了作法的眼睛。
我有些震懾於這詭譎的氛圍,但耳朵聽著超度的經文,發覺並沒甚麼特別,不外就是叫親人快走,黃泉路上不論遇見甚麼都不要害怕,祇需一個勁兒地往前去,就可升天。這時我發現我曾經是個僧人倒也不是全然沒有用處,起碼在這個令人不得不害怕的節骨眼上,我就比一般人都來得篤定。
我沒事可做,於是就在心裏也為妳唱誦起超度經文;逐漸地,我在天葬台邊編織著禿鷹叼起妳的手臂在曙光中騰飛的景象。那破雲而出的斜光好似若有若無地將妳粉紅色的手臂與烏黑的羽翼交融為碎點金光下的生命共同體,一路向著妳一輩子嚮往的高度攀升;禿鷹銜臂而飛的模樣很俐索,提醒了我,妳已經升上了天,雖然得藉助他力,但是妳離去的果敢是如此地明確,以至於令晨曦裏的天葬台浸淫在一片說不上來的全然光亮裏。
「喂! 就擺在這兒!」 天葬師騰出血淋淋的左手向著天葬台邊的石塊指著。家屬聞聲,慌忽忽地驅前,將青稞酒、熟羊腿擺滿了一整個石塊;我愣了一下,心想好快,這一會兒功夫,前面兩個屍身已然大卸八塊,而石台上的肉塊早已被叼啄得清潔溜溜,祇遺留下些許肉渣兀自在台上跳動著。
人羣騷動中,我將板車拉了過來。天葬師斜眼瞥見我身著僧衣,立即就在身上揩了揩手,迎上前來:「您親自拖來?」 他見我面孔沈沈地,就自我解嘲地說:「就交給我罷。您在旁唸經罷。」 他一邊伸手接過板車,一邊問道:「怎沒見家屬? 朋友也沒一個?」
我沒說話,粗魯地排拒了伸向板車的雙手;天葬師嘿了一聲,轉頭就回到天葬台去。是時候了,我雖然有些不捨,卻也不得不鬆手;於是我輕手輕腳地解去了捆綁在板車上的束縛,深怕驚醒空曠的氣流,深怕觸碰耷拉的肌膚,祇盼慈悲的菩薩能將自己化為一股朦朧的輕煙,在輕輕將妳移下板車的時刻,緩緩地撫摸妳那烏亮的髮叢,取笑妳到死都仍是高原人慣有的油垢;慢慢地,我不知不覺地融入了妳的雙眼,鑽入了妳的鼻孔,更吸入了妳麝香般的舌汁...我鬆手了,鬆手了。妳瞧! 我此時真的不得不將妳交出去了。妳這具逐漸現出粉肉的屍首不再是一個活生生的身軀,而妳更不再是一個巧靈靈的女人。妳自己可能都不記得了,妳曾經是一個任何肢解也都化解不去的魂識--不論四大以何等因緣聚合都無法抹除妳以前曾是清澈、明亮的種子;既然妳已經在生死大河裏啟動了輪迴,輪迴的急湍總得繼續奔流下去--觀世音菩薩將在彼岸等妳,而妳祇能將輪迴留給自己。
我鬆手了,鬆手了。妳瞧! 這次的分開在這一生將是永遠的別離了。禿鷹盤旋著,沒有驚惶,亦沒有紛擾,雙爪雙翼如往昔奔放,向著棲身的時空追討一路撲簌的酬勞;天葬師繼續忙碌著將大卸八塊的屍塊丟往臨近的空地,時而吆喝一聲:「咿呵!」 好似叫著自己的兒女來吃食,對處身的天地發泄一路壓成的怨氣--他們全都不知這麼一個因果的結合在未來劫的時空裏將如何地演變。
我鬆手了,鬆手了。妳瞧! 我祇能盡其可能地鬆了手,而不能去驚擾不明所以的因緣;不過我心裏很清楚,無論我如何寄盼未來的因果在當下的緣起裏佇步,無論這一世混淆的業緣如何因著妳的辭世而告完結,我終究還是排拒不掉世世代代的業力拘捕,就好像禿鷹也忘了牠們曾經擁有的斯文,現在祇知盤旋,祇知俯瞰,祇知覓食,祇知叼啄。
散了一夜的霧氣又開始聚攏了起來。霧氣朦朧之間,天葬台有了藏匿的曖昧。我知道此時我甚麼都不能想,於是一聲不響地放下妳半裸的身軀,排開冷霧的包夾,轉頭走到一旁旺炙的火堆旁,將吃剩下的糌粑捻碎,一坨一坨地丟進燃了火的松柏與香草裏。
須臾之間,天葬師將妳挪移到身邊去,血淋淋的雙手頃刻在妳身上的白布留下污漬的印痕,撕扯下的包覆就像人世間條條框框的束縛,一聲不響地被堆棄在沒人注意的腳邊。我悄然走過去將染污的白布撿起--它雖然祇是妳的裹屍布,但卻是妳留給我惟一不帶任何虛假的信物。
須臾之間,天葬師將捆綁在妳屍身上的腰帶解了開來,背朝天地將妳趴在石台上,麻利地拿出兀自淌著血漬的快刀在妳的頸後劃出一道口子,然後飛快地在妳的雙肩與腰下劃了四個大大的叉字。我有些不敢觀看,轉過頭走回低泣的羣眾,心頭鬆一陣緊一陣地誦起「嗡嗎呢唄美吽」。
須臾之間,天葬師拿起石台上的法器,朝南坐了下來,面對著妳誦起《斷行經》,逐漸地運用甚深瑜珈行者的禪定力將妳的粉紅屍身轉化為可供空行母食用的甘露。在這一連串經文的抑揚頓挫裏,我不知道我還能說些甚麼,似乎過去的言語已經隨著法器的叮咚作響像輕煙一般消散無影,剩下來的,好似祇有前後相疊的咒音是歷久彌新的。
須臾之間,天葬師唸罷經文,換了外衣,隨即蹙起眉頭,踮起腳尖。凝神之間,白色的冷霧從他手中流過;在慵懶縹渺的白霧裏,他的雙手奮力翻動,眼光犀利追尋,在妳的骨骼關節處尋找足以容納刀鋒的低凹處。他知道這一刀下去,不能讓刀鋒留在肢體的外面,更不能讓刀鋒留在肢體的裏面;一切都應乾淨俐落,不管左邊是肉,不管右邊是骨,一刀一劃都得踮腳凝神。
手起刀揚。那落下去的刀痕劃破了妳熟悉的微笑,那剁下去的光影驚醒了我昏沈的魂識。我的頭皮發麻,嘔吐難忍。我多麼希望妳能凝結天葬師手上的動作,在手起的瞬間睜開雙眼,在刀揚的剎那逃離肢解,但是一切依舊。妳祇是平穩地躺著,將頭額勇敢地面向凌虛的刀俎,將脖頸果決地伸入刀口的囓吻;妳祇是莊嚴地閉著眼,好似正凝思著一些想不透的事情,又好似祇是對這個看得太夠的世界展現不再好奇的嘲弄。
手起刀揚。天葬師的雙手翻動的不再是動人的胴體,祇是一排接著一排的肋骨支撐出來的軀殼;在分解的過程裏,那軀殼中間曾經寄居過的魂識卻在白霧中尋覓,在冷風中迴盪,既無視風中刺骨的寒冽,更無暇在霧中豎耳聆聽,卻祇知隨著天葬師的翻掀,企圖尋找軀殼裏面不可或知的執著力量,卻不料軀殼內除了逐漸加重的冷霧繚繞,卻已然沒有了曾經熟悉的慵懶。
手起刀揚。尖刀劃開妳的胸腹。天葬師俐落的刀法逐漸將妳身上的肉體重負卸了下來,但是刀的光芒激不起我心頭的丁點慈悲,反倒是一陣陣的心碎;切割之後,翻出來的血肉模糊已擴散為血海一片。在藍凝的刀葉劃動中,片片禿鷹仍是嘎嘎地盤飛著。真是! 何事聒噪又啁啾? 這羣祇知盤旋的禿鷹祇不過隨依著貪婪的習性,盡情地焚燒有如無底洞似的口腹翻滾,所以祇能說是在解不開的時空束縛裏成就了自我的理則罷了。
手起刀揚。一隻胳膊飛向草叢。瞧呀! 若干劫後,妳將會記起天葬師在妳身上劃開傷痕的痛楚,記起刀光霍霍中的肢解破裂,記起撲撲簌簌的禿鷹搶奪入嘴的肉塊,記起圍繞在身邊張牙舞爪的鬼魂各各挺著脹大的肚皮、哽著細小的咽喉,貪婪地囓咬著四大假合殘留下來的遺物。儘管妳已受未來時空的愚弄,卻無論如何也甩不掉過去曾經浸淫過的理則。
手起刀揚。一塊胸脯飛向天空。瞧呀! 若干劫後,妳將會明白多生多劫的世代屍體或讓火舌吞噬、或受地下萬蟲鑽進鑽出,卻怎樣也及不上在天葬台對著時空嘲弄禿鷹來得殊勝;禿鷹在妳即將腐臭的殘骸上叼啄出一個個死亡的坑洞,卻吞進去一塊塊不久即成為牠賴以振翼飛騰、賴以切割藍天、比蛛網更密更纏綿的血脈能量。
手起刀揚。天葬師枯槁的手挖出了妳的內臟。瞧呀! 拉開的心被摔在平台上,熱烘烘的內臟溜滿了一石;屍血迅速地流竄,正自漬透古老的黃泥土地。禿鷹轟湧而上,將妳所剩無幾的屍身覆蓋上,嘎嘎幾聲,轉眼一陣啄食,妳已成一具空骨架。天葬師滿意地拉出妳的柔腸,一段一截地切割成禿鷹的美餐;沾起血滴的鎚子有節有奏地在禿鷹的叼啄空隙間落下,一片一點地將妳的骨架砸碎成渣。
手起刀揚。天葬師終於用榔頭砸碎了妳的頭顱。瞧呀! 搗骨聲響徹山谷之際,他割去了妳的頭皮,將妳的臉部劃碎,將一撮撮頭髮綁在石台下伸出的鐵絲。圍觀的眾人知道天葬的儀式已近尾聲,但見我兩手空空,甚麼也沒攜帶,於是就趨前遞上了青稞粉。天葬師嘿嘿地朝我笑笑,隨手就將粉與腦汁拌成腦漿糌粑,召喚著禿鷹;禿鷹鼓動著羽翼,圈圍在妳的頭部,叼啄著溢散出來的腦汁。
肢體就這麼散了,轉瞬間,天葬師面無表情地放下刀子,伸出血污的手往丟棄在旁的裹屍布上擦拭,然後更衣,又盤腿坐了下來繼續誦經。我好似有些感動,於是低喃著咒音,痛苦地閉起雙眼;忽然間,瞳孔的黑闇裏出現了湛藍,由一個小點,突然無限放大,佔滿了眼眶。我不敢睜開眼,追蹤著湛藍的擴散,於是耀眼的白光轉了進來;我此時祇能屹立不動,偷偷地去感受一種前所未有的震撼,但是眼睛卻要命地起了模糊的白翳,在慌忽忽的霧白裏追悼那肉眼已不能見的影子...
肢體就這麼散了,須臾間,影子也變成了大卸八塊。一塊塊顫抖的影像,帶起了清晨的躁動,四周卻空曠得好似甚麼也不曾佔據,祇剩下曾經是潔白的一條裹布,在我身上牽引出曾經在妳頭上的烏黑落髮,一綹一綹地觸目驚心;裹巾因為幾處血漬,已經不規則地在純潔無瑕上湧出六字大明咒的神祕音飾,一朵朵地好像以自己最完全的身口意在經幡上繡出祈願眾生成就的蓮花湖珍寶...
肢體就這麼散了,頃刻間,影子也祇能是天葬台上兀自跳躍不止的肉渣。我忽然在盤旋不去的禿鷹身上看到宇宙的一角在曙光裏投下孤寂的身影--一切都顯得那麼沮喪,那麼令人呃然窒息。時光的磨鍊像無心的嘴唇,一點一滴地擠出變調、不合節拍的咒音。不肯逝去的星星終於敵不過曙光的催促,不情願地消泯了;那個消逝的無奈就像禿鷹永遠無法被滿足的貪婪,在滿地化為泥塵的肢節上吞噬著已然沒有了生命的肉體。是呀! 妳拋除了這個羈絆魂識的身軀,卻換來了穿梭宇宙的自由,終於也像暫時隱逝的星星一般,在時空祇知運轉的氣氛下,仍將再度出現...
肢體就這麼散了,片刻間,影子祇剩下最後所剩的腿骨。三隻褐毛的禿鷹各各叼銜了最後的饗宴向著藍天飛去。我站立在松柏香草濃煙裏,望著牠們越飛越高,腿骨的血水一直滴落著,閃爍在微曦中,直到褐毛掩映在烏天與黃坡之間...
屍身沒有了。板車空了。我拉著空盪的板車往石屋所在的荒山走去。
空盪的板車缺少了妳的重量搖晃起來就多出了一些晃盪。我知道我為甚麼仍舊得拉著板車,因為這是借來的,我無論如何也得歸還。可是我這具不知從何處借來的身軀為甚麼仍然得走回荒山呢? 我不知道--我並沒有思考這個問題,因為我祇不過像牲畜一般地尋找著安適的巢穴。
我的腦子仍舊充斥著天葬師的手起刀揚,就如同在生死之門的交接處忽然忘懷了身軀的依歸,於是神識一下子就莊嚴肅穆起來。莊嚴肅穆? 是呀! 這麼一個葬禮除了齜牙咧嘴的天葬師以外就是盤旋聒噪的禿鷹,沒有鮮花與輓聯,更沒有行禮如儀的瑣碎--這就如同我們的婚禮一樣,沒有排場與祝福,祇有我滿頭流膿的癤子做下莊嚴肅穆的歷史見證。
我不知道我在此時將妳的葬禮與我們的婚禮融在一起的涵意為何,或想模擬些甚麼,我祇知道我這個出家人原本不該結婚,更不該來參加妳的葬禮;但是我兩者都做了,因為妳在這兩件人生大事上缺了我都不行。這好像有甚麼特別的意義,但我卻有點說不上來--我從來對自己的事情都不習慣多加沈思,但現在除了沈思以外,好像也別無他事可做。
歸去罷。曾經裹在妳身上的白色裹屍布隨著我的緩步輕移向後延宕,好似一條鋪展開來的哈達,像水流般的輕柔,像風聲般的飄曳,竟自潔白而溫婉地向著天葬台傳送最後的神祕音律;那一副依依不捨的神情在撫過的白色空氣裏,好似一抹抹地記掛著難捨的風月,又好似一絲絲地吟詠著已然消逝而去的記憶。
冷霧在白布向後的拉曳裏消散了,然後在一朵朵向後飄颻的蓮花湖珍寶裏訴說著,一切都不曾浪費,既不曾以黃土覆蓋的墳塚污染山水的靈氣,也不曾以熊熊燃燒的火燄驚擾曙光的哀慟,甚至於連一坏黃土都不黏滯,卻長養了飛在天上的無數生靈。
我佇足凝視過往的牽繫,一時有些癡了,一顆晶瑩的淚珠就在沈重的眼眶裏懸動了起來。懸動,懸動。我努力地壓抑住滾動的淚珠,不讓它掉下來,卻終於壓抑不住回視裏的一抹淒涼在曙光裏閃現,在我的僵化面容上雕塑,在無聲的氣息裏凝聚著無言的柔韌。
我最後還是沒能壓住,那顆晶瑩的淚珠終於有若千錘百鍊的鐵珠子,帶著千鈞之力滴下,落在黃土上猶如數噸重的錘擊。滴落了,滴落了,我最後的眷戀;融進了,融進了,我永恆的記憶。莫因我沒有一聲聲的哀號,就說我不知愛情的淒風苦雨;莫因我沒有一曲曲的輓歌,就說我不知生命的生息不止。這一片乾巴的黃土地將是我最後的見證,它不僅吸收了我這世最後一滴淚水,更詮釋了我今生最後的眷戀。
依舊是來時路;黃泥巴路何其地長,蜿蜿蜒蜒,直奔往那不知方向的家園。我故作輕鬆地將白色裹屍布纏繞在肩頭,但是一旦纏起,白布就沈重起來,好似一縷萬劫以來的精魂在業風緣雨裏纏繞,於是令我在重新踏上黃土乾巴的來時路時,竟然有了重溫來時的黯然。
依舊是來時路;面對著黃泥巴路是沈重也是輕鬆,沈重的是我將再度面對日夜承載著孤獨的自我,輕鬆的是我將再度告別輪替無常裏的紅塵糾纏。真正是一個人了。真正是將沈重與輕鬆擺在一起承受了。祇是這麼一條黃泥土路已然沒有了纏繞白布的跳動震盪,卻又如何能預知我未來取捨的依憑呢? 這麼一條體溫猶存的裹屍布軟乎乎地祇足以包裹起禿鷹振翼的飄忽,卻又如何能令我在塵土飛揚裏體會因緣聚散的玄機呢?
沈重是真沈重,輕鬆也算輕鬆。白布條的飄曳使得夾道兩旁的濃密樹林一掃黑鬱的影蔭,也使得曙光裏才剛復甦的生命氣息交相呈現出躁動與混亂;它向後拖曳的白色痕跡像是沈默地哀悼妳已走過一生的疲憊,又像是歡欣地慶賀妳已安然地回歸於原來的起點。
是呀! 這一生這一世的容顏,這一生這一世的形體,已因全數飄散在清新的空中而佇留在另一批生命的軀殼內;一切都因腐肉重新尋覓到歸屬有了寄託,沒有素燭香火,沒有花果盆奉,祇有嗚咽的鷹鳴盤旋在人生最後的砧板上。
是呀! 這一生這一世的骨血,這一生這一世的肌理,已因全數融化在再世的連續而演變為千千萬萬來生的依據;一切都因大卸八塊的痛楚有了新的內涵,也因消散的腐肉各自展開嶄新的生命篇章,這無疑地是另一個起始,更是無數起始的開端。 遠方的天地交接處又起霧了。霧氣浮動裏,黃泥巴路兩旁的黃土高原逐漸被濃霧遮蓋,最後整個都不見了;隱隱約約中,似乎有一個白點破霧而來,無聲無息,漸行漸近。我整個人就這樣地在空盪的板車前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