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地就是死了之後,埋葬的地方。」 父親拍拍她的頭。
她不高興,一甩頭,走到山邊。父親過去,蹲下身,摟著她,笑笑:「好看著妳呀!」
十多年後,她出國唸書,回來,又跟著父親爬上山頭。原本空曠的山,已經蓋滿了墳。父親帶她從一條小路上去,停在一個花崗石的墳前。碑上空空的,一個字也沒有。四周的小柏樹,像是新種。「瞧!墳造好了。」 父親笑著:「爸爸自己設計的,免的突然死了,妳還得忙著買地、造墓、被人敲竹槓。」
她又一甩頭,走開了。山上的風大,吹得她的眼睛發酸。父親掏手帕給她:「妳看看嘛! 這門開在右邊,主子孫的財運,爸爸將來保佑妳發財。」
她又去美國,陪丈夫修讀博士學位。父親在預產期的前一個月趕到紐約,送她進醫院,坐在產房門口守著。緊緊跟著她丈夫背後,等著女婿翻譯生產的情況。
進家門,聞到一股香味,不會做飯的父親,居然下廚燉了雞湯。父親的手藝愈來愈好了,常抱著食譜看,有時候下班回家,打開中文報,看見幾個大洞,八成都是食譜被剪掉。有一天,她丈夫生了氣,狠狠把報紙摔在地上。廚房裏刀鏟的聲音,一下子變輕了。父親晚飯沒吃幾口,倒是看小孫子吃得多,又笑了起來。
小孫子上幼稚園之後,父親就寂寞了。下班進門,常見一屋子的黑,祇小小的電視亮著,前面一個黑忽忽的影子在打瞌睡。心臟擴大,父親是越來越慢了。慢慢地走、慢慢地說、慢慢地吃。祇是每次她送孩子出去學琴,父親都要跟著。坐在家中鋼琴旁的椅子上笑著,盯著孫子彈琴,再垂下頭,發出鼾聲。有一天,經過附近的教堂,父親的眼睛突然一亮:「唉! 那不是墳地嗎?埋這兒多好!」
「您忘啦? 山上的壽墓都造好了。」
「太遠了! 死了之後,還得坐飛機,才能來看我孫子。妳又信洋教,不燒紙錢給我,買機票的錢都沒有。」
拗不過老人家,她去教堂打聽。說必須是教友,才賣地。星期天早上,父親不見了,近中午才回來。
「我比手畫腳,聽不懂英文,他們也不能攔著吧!」父親得意地說。
她祇好陪著去,看沒牙的父親,裝作唱聖歌的樣子,又好氣又好笑。一年之後,她辦了登記,父親拿著那張紙,一拐一拐地到墳堆裏數:「有了! 就睡這兒!」 又用手杖敲敲旁邊的墓碑:「Hello! 以後多多照顧啦!」
丈夫拿到學位,進了一間美商公司,調到北京,她不得不跟去。
「到北京,好! 先買塊壽地。死了,說中文總比洋人比手畫腳好。」父親居然比她還興奮。
「甚麼是壽地?」小孫子問。「就是人死了埋葬的地方。」
女婿說:「爺爺已經有兩塊壽地了,還不知足,要第三塊。」 當場,兩口子就吵了一架。
「爹自己買,你說甚麼話? 他還不是為了陪我們?」
「陪妳,不是陪我!」丈夫背過身:「將來死了,把人切三塊,香港、紐約、北京各埋一塊!」
父親沒說話,耳朵本來不好,裝沒聽見,走開了。搬家公司來裝貨櫃的那天夜裏,父親病發,進了急診室。一手拉著她,一手拉著孫子。從母親離家,就不曾哭過的父親,居然落下了老淚:「我捨不得! 捨不得!」 突然眼睛一亮:「死了之後,燒成灰,哪裏也別埋,撒到海裏! 聽話!」 說完,父親就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