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傅拿了一個銀盤子進來了,原來他準備了一套下午茶來招待我。茶是約克夏紅茶,點心不是麵包,就是餅乾。茶壺、杯子和盤子都是歐洲來的瓷器,我真想拿起來看看是甚麼牌子的。大師傅陪我一起享受,因為這些食物才出爐,吃起來當然是滿口留香,但是大師傅說,還有更精彩的在後面。
精彩的是甚麼呢? 是一種烤過的薄餅,捲起來的,裏面有餡,我一口咬下去,發現薄餅裏有餡的汁進去了,餡已經很好吃,因為餡汁進入了薄餅裏,餅本身也好吃得不得了,我問大師傅,這個餡究竟是甚麼? 他忽然賣起關子來,他說這是要保密的。可是他透露一件事,他幾乎每天都換餡,我雖然笨,也懂了,他用蔬菜和碎肉做餡,然後再放一些醬進去,我猜這些蔬菜,都是切得碎碎的,而且一定要有汁。他還告訴我一件事,他這一種餅是用炭烤的。他說不用炭烤,決不會如此之香,烤的時間不能太長,以防太多餡汁浸入薄餅,這樣餅就太軟了。
當我在又吃又喝的時候,我聽到外面人聲嘈雜,原來大批食客也在享受每天出爐一次的烤捲餅。大師傅告訴他們,每天祇出爐一次,現烤現賣,也不准外帶,因為這種餅冷了就不好吃了,每人祇能買兩塊,但是老闆免費招待咖啡或紅茶,我都不敢問價錢,我想凡是免費招待茶或咖啡的食物,一定不會便宜。我看了一下這些食客,都是新竹科學園區工程師樣子的人,有一位還告訴別人,他吃了以後要趕回去加班,這些食客也很合作,吃了以後自動將店裏恢復得乾乾淨淨。
我對這家店的老闆感到十分好奇,就問大師傅能不能見到他,大師傅說他一定肯,叫我在一張沙發上休息一下,他去找老闆來。
老闆還沒有來,卻來了一個小伙子,他拿了一個大大的信封進來,說老闆要我看一下。我拆開信封,裏面全是算數的考卷,考的全是心算的題目,比方說,15 × 19,答案就寫在後面,學生不可以經過一般的乘法過程,而必須經由心算,直接算出答案出來。
我想起來了,十年前,我教過一個國小的學生,每一次教完了,他就要做心算習題,一開始他不太厲害,後來越來越厲害,數學成績也一直保持在九十五分左右,可惜得很,他小學畢業以後,就離開了新竹,我再也教不到他了。他家境十分不好,我也陸陸續續地聽到他不用功唸書的消息。我雖然心急如焚,但鞭長莫及,毫無辦法。我曾經去看過他一次,還請他到一家飯館去飽餐一頓,那時他國中一年下學期。我勸他好好唸書,至少不可以抽菸,不可以打架,不可以喝酒,不可以嚼檳榔。他都點點頭,說實話,我祇記得他當時叛逆得很厲害,一副對我不理不睬的模樣。
這個孩子後來沒有升學,我聽到消息以後,曾經寫過一封信給他,第一勸他無論如何不要去KTV做事,第二勸他一定要學一種技術,這樣將來才能在社會立足。我雖然寫了好幾封信給他,他卻都沒回。
就在我回憶往事的時候,老闆走進來了,原來大師傅就是老闆,也是我當年教過的學生,我竟然沒有認出來。他說他進入國中以後,因為家境非常不好,不僅沒有錢補習,有時連學雜費和營養午餐費用都交不起,他知道他絕對考不上公立中學,也絕對唸不起私立高中,祇好放棄升學了。他很坦白地告訴我,他是很想唸書的,但是家境不好,使他無法安心唸書,有一次他跑進清華大學去玩,看見那些大學生,心裏好羨慕,回家居然在夢中夢見自己成了大學生,醒來大哭一場。
因為家境不好,後來又不想唸書,他的確有一陣子很自暴自棄,還好他的導師一直很關心他,他才沒有變得太壞。但是國三的時候,眼見其他同學都在準備考高中,他卻絲毫不管。表面上他假裝滿不在乎,心裏卻沮喪得厲害。
就在這個時候,他收到我的信,他以為我會責備他放棄升學的,沒有想到我一句責備的話都沒有,我祇是鼓勵他要有一技之長,他想起我曾帶他去一家飯館吃飯,吃完以後,在架子上買了一大批麵包送他,他到現在還記得那批麵包有多好吃。
國中還沒有畢業,他就跑去那家餐廳找工作。也是運氣好,他一下子就找到工作了,從此以後,除了當兵的幾年以外,他就一心一意地學做麵包,兩年前,他自己創業,開了這家麵包店。
他說他常常參加旅行團去國外旅遊,除了遊山玩水以外,他也注意外國人做麵包的技巧。他在俄國發現了俄國人大而圓的麵包實在好吃,也好看,可是不知向誰拜師。後來他靈機一動到哈爾濱去拜師,那裏很多麵包店專門賣那些又大又圓的俄國麵包,那位大師傅知道他是遠從台灣來的,決定傾囊以授,所以他學會了做俄國麵包,前幾天有幾位俄國工程師來他的店,比手劃腳地讚美他的手藝。他在哈爾濱也學會了不少俄國菜,他說他過一陣子會請我吃他做的真正的羅宋湯。
至於烤捲餅,是他在土耳其學來的,在土耳其,這是街上小店裏供應的小吃,有錢人並不會對這種餅有甚麼興趣,認為這種食物不登大雅之堂。他回來以後試做,發現中式的餡最適合國人的口味。有一次他用雪裏紅和碎肉放在餅上烤,吃過的人都讚不絕口。
他告訴我他今天的晚餐是法國麵包夾雪裏紅肉絲,這也是他自己發明的,他帶我去他的廚房看他燒的湯,羊腿洋蔥湯,我當場弄了一碗喝掉,他說這是在新疆學來的,我從來沒有想到羊腿湯如此好喝,一點騷味都沒有。
我的學生雖然從來沒有回過我的信,卻始終對我未能忘情,他之所以不回信,是因為當時正好是青少年叛逆期。有一天他向他太太提起我,他太太建議他經常送麵包去給我。他也一直有一種預感,總有一天,我們兩人會見面的。
對我而言,這簡直是恍如隔世了,自從他畢業以後,我就和他失去了聯絡。我當然一直記掛他,怕他因為沒有唸好書而三餐不繼。沒有想到他現在生活得如此之好。我當年勸他要學得一技隨身,他現在豈止一技隨身,他應該是絕技隨身了。
在我要離開以前,我又考了他幾題心算的題目,他都答對了。他送我上車的時候,問我:「李老師,你有好多博士學生,我可祇有國中畢業,你肯不肯承認我也是你的學生呢?」 我告訴他,他當然是我的學生,而且將永遠是我的得意高徒,我祇擔心他不把我當老師,畢竟我祇是他的家教老師而已。
他知道我將他看成我的學生,露出一臉燦爛的笑容。這個笑容帶給了我無比的溫暖。我其實甚麼也沒有教他,祇教了他兩件事,「不要學壞,總要有一技隨身」,沒有想到這兩句話如此有用。 |